全球看点:传承八百年,只剩百余人,一个地方戏曲的漫长求生

南方周末   2023-06-17 18:17:35

传承八百年,只剩百余人,一个地方戏曲的漫长求生

梨园戏《刘智远》之一折《井边会》。 (受访者供图/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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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抢救梨园戏,不是必须,而是紧急。”福建省梨园戏实验剧团团长、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梨园戏代表性传承人曾静萍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2023年,曾静萍60岁,她在梨园戏舞台上表演已经超过四十年,凭借出演《董生与李氏》《御碑亭》,她两度获得中国戏剧最高奖梅花奖。当年跟她一起进入戏校学梨园戏的三十多人,包括她在内,只有四个人还在坚持;而维系梨园戏艺术命脉的演艺人才(包括导演、编剧、后场乐师等),也只有一百五十人左右;曾静萍所在的福建省梨园戏实验剧团,则是唯一一支从事梨园戏专业演出的剧团。

梨园戏,中国最古老的剧种之一,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它发源于宋元时期的泉州,与浙江的南戏并称为“搬演南宋戏文唱念声腔”的“闽浙之音”,距今已有八百多年历史。梨园戏曾风靡宫廷舞台,也与歌舞兴盛的世俗生活、泉州丰富的民间信仰以及民俗活动结合在一起,因此保存了宋元时期戏剧的文献和活态资料,是体察南戏文化及闽南地域文化的重要艺术形式。

福建是众多华人华侨的故乡,早期闽籍移民对这片故土的情感记忆,大多来自梨园戏。著名梨园戏编剧王仁杰在《梨园一曲催人醉,菲华父老尽望乡》一文中,写到福建省梨园戏实验剧团在1980年代赴菲律宾马尼拉演出时的情景:“马尼拉市及其周围聚集着数十万华人,他们大多来自福建泉州。听到《陈三五娘》等剧目时,如海的乡恋,一下子被引发出来,人们热泪盈眶,或浅唱,或高吟地与演员们唱和起来。这支庞大的‘伴唱’队伍的声音,有时还盖过台上的演唱,与梨园戏在泉州演出的情景别无二致。”

跟许多古老剧种的命运一样,随着老戏迷离去,新的观众尚未养成,梨园戏一度式微,人才大量流失,生存出现严重危机。曾静萍想了很多办法,包括把远在北京发展的儿子曾龙叫回泉州,想尽办法做创新,让梨园戏“出圈”。

但这些努力不能从根本上拯救这个剧种。“曾(静萍)老师这一批扛鼎的60后演员慢慢在退休,这对于一个剧种来说是降维打击。它是不可回避的,有时候甚至是无解的。这不只是梨园戏,在其他戏曲院团当中也是一样的问题。他们解决不了这个问题,我们也解决不了。”曾龙说。

“一个角色是要有灵魂的”

青年编剧张婧婧在实验剧团待了13年,其中有7年她都没有编制,是拿着微薄薪水的合同工。她说自己能一直留在剧团是“非理性行为”,这个“非理性”,一是指对戏曲的热爱,另一个则是因为曾静萍的个人魅力。团里的年轻人喜欢叫曾静萍“妈妈”,在张婧婧眼里,曾静萍首先是“最好的妈妈”,他们戏称曾静萍有时“母爱泛滥”;其次才是“最好的演员”。

张婧婧从小爱看戏,但直到2008年她才真正接触梨园戏。那是北京奥运会期间,在北京展览馆剧场举办的奥运倒计时50天的戏曲演唱会上,曾静萍亮相,表演了梨园戏《董生与李氏》中的一段“巫山云散”,张婧婧从此迷上了梨园戏。

但一个剧种的兴盛,不可能只靠一个演员的个人魅力。对此,曾静萍有些着急:“我十年来一直在说戏曲教育一定要反思。”在戏校,很多时候老师只教行当,演员要严格按照行当来演,韵腔也是一个模子出来的,乃至演员的表演缺乏特点,谁都可以演,谁都可以被替代。“行当也得为你所扮演的那个人而服务吧?一个角色是要有灵魂的。”她说。

曾静萍回忆自己的成长过程,小时候在戏校,她不是出类拔萃的那一个,嗓子条件好,但长得没有行当“该有的”标志性,老师都不知道拿她怎么办,就什么行当都叫她演演。毕业后曾静萍进入梨园戏实验剧团,排演了《朱文太平集》,导演才给了她一个正式的行当“二格旦”。回头来看,曾静萍觉得那段不被归类的阶段反而成就了她,就是没有被行当框住,脱离了套路,自由生长,长出了个性。

早在2003年,许多戏曲人还停留在冲击奖项阶段时,曾静萍一心想的是“走出去”,她每年都逼着自己去世界各地一次。有四年时间,她带着梨园戏团队参加欧洲七八个国家的戏剧节演出,借各种机会了解不同国家的艺术训练法和艺术理念。“我去锻炼自己看世界的眼光:我能够看懂什么、我不知道什么、我要去补什么……”她说。这样从国外带回来的,包括舞台的精致感、对细节的重视。

也在那时,曾静萍受欧洲的艺术工作坊邀请,作为戏曲人,与欧洲舞蹈家、流行音乐演唱者、制作人一起,在柏林排演四十多天,合作了实验戏剧《环球灵魂》。这部80分钟的剧没有剧本,只有大致的框架,无实物、无语言表演,每位表演者都有任务,但是具体怎么表演,全靠演员之间的互相激发。

“人家都很棒,一个声音,一个眼神,一个肢体,需要你马上能接。”曾静萍发现,虽然彼此之间语言不通,但她没有接不住的。大家在现场玩各种音乐的变形,他们会把梨园戏的音乐元素融进自己的音乐里。曾静萍受到感染,在表演纯粹的梨园科目里,也尝试加进其他变形音乐。回想起来,她觉得这段经历解放了自己的表演,也锻炼了她在语言不通的环境下用肢体表达情感,表达需要,她把这些体会都融入到了日后对梨园戏的实验中。

张婧婧原是福建省梨园戏实验剧团的宣传策划,转行做编剧后,她的第一部作品是梨园戏《御碑亭》,改编自同名京剧,故事出自话本《今古奇观》中的《王有道疑心弃妻子》。张婧婧不满原故事中对女性的规训,大胆地将结局改了。

原故事讲的是明代书生王有道进京赴考,怀疑家中妻子孟月华不守妇道,休了妻,后得知真相,王有道向妻子请罪和好,孟月华原谅了他,两人重归于好。张婧婧质疑:“女人们的那些情感和自尊,注定只能被忽略和被辜负么?王有道请罪后,孟月华真的就心甘情愿与他言归于好?”在张婧婧的改编剧本最后,孟月华不再原谅王有道,她以雨落流水告诉王有道,两人不可能再团圆,随后迈步在雨中离去。

剧本写好,张婧婧忐忑交到曾静萍手里,没想到曾静萍非常支持,不仅通过了剧本,还亲自担任这版《御碑亭》的导演并领衔主演孟月华,法国的奥德翁欧洲剧院前任艺术总监、戏剧导演乔治·拉沃达则被请来担任灯光设计。这部戏的尾声,现场嫁接了流行音乐——姜育恒的《再回首》适时响起,古老的故事有了新的质感。

梨园戏《朱文》之一折《赠绣箧》。(受访者供图/图)

“很多创新没法解决的问题,传统可以”

曾龙如今是福建省梨园戏实验剧团的80后导演,他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表演系,原本一直在北京发展,挣了不少钱。2014年,在母亲曾静萍的一再邀请下,曾龙回到泉州,从《御碑亭》的副导演做起,深度参与梨园戏的创新工作。做这个决定对母子俩都不容易,曾静萍记得,当曾龙最终决定把北京的房子卖掉,结束一切回到泉州时,得知消息的曾静萍还在巴黎演出,她一个人躲在卫生间哭了很久。

尽管从小耳濡目染,但很长一段时间,曾龙对梨园戏并不感兴趣,后来他上中戏,学的专业也和戏曲没有关系。直到有一年,曾静萍率团去巴黎、里昂和雅典三地巡演,曾龙心血来潮,自己办了护照、买了机票,跟着剧团去观摩。在曾龙的印象里,梨园戏在国外演出一般都是一些华人商会或者同乡会组织观众来看,属于友情支持。但在这三个地方,他基本没有看到中国人,都是外国观众自己买票来看戏。有一场戏在里昂的一个露天老剧场演出,座无虚席,那天雨下得特别大,观众也没有走,其中还有不少外国小朋友,都看得津津有味。那个瞬间给了曾龙很大的冲击,他由此重新审视被自己忽略的传统戏曲。

曾龙协助曾静萍做了很多创新工作,他们做的沉浸式梨园戏《玉真行》,在泉州著名景点清源山的天湖畔演出。主角王玉真踏着音乐出场,她身背包袱、手提雨伞,沿着天湖的平台和木栈道边唱边舞,闭目托腮、揉身屈脚,身段造型千姿百态,表演一气呵成,观众们随着她移步观赏。

曾龙组建的“尚好听”乐队以梨园戏元素为标志,为了帮助梨园戏“出圈”,他将乐队的表演做成短视频传到社交网络上。短视频在抖音上热播,《乘风破浪的姐姐》节目组因此发现了他们。2020年,该节目全国巡回路演首站定在泉州,节目组邀请“尚好听”乐队登台表演。

然而随着“创新”的进行,曾龙开始反思,形式上的“创新”并不能持久,内容才是第一位的。在这个过程中,他更加发现传统的宝贵,“很多创新没有办法解决的问题,传统的东西却可以填补空白。”他说。

典型的例子是著名梨园戏编剧王仁杰编剧、曾静萍主演的《董生与李氏》。在梨园戏的现代发展历程中,《董生与李氏》被业内人士评价为“一部戏救活了一个剧种”。这部戏后来被邀请去全国乃至全球各地巡演,也让像张婧婧这样的年轻戏迷走进了梨园戏。很多专家发现原来“活化石”梨园戏里还有这样的宝贝,也借由《董生与李氏》,大家发现梨园戏里还有很多经典的剧本,面临失传的风险,于是政府、梨园剧团、戏曲专家合力,抢救、修复、整理了一批濒危的梨园戏剧本。

《董生与李氏》的成功秘诀其实很简单,就是它在很多戏曲都在一味追求创新、现代的时候,回归了传统。故事的主要情节取材于现代农村题材短篇小说《乌鸦》,但王仁杰把它改编成了古代故事,又用古典故事传递了现代的价值观——剧中女主角李氏挣脱“贞洁烈女”名号、挣脱封建伦理对人性的压抑,勇敢追求爱情。

曾龙执导现代梨园戏《英雄虎胆》时,也靠传统帮了忙。《英雄虎胆》是一部根据1958年上映的同名谍战电影改编的新戏,曾静萍亲自上阵,出演一个女特务。排到最后一场得剿匪了,换作现代京剧,这场戏可以人海战术,各种翻,各种打,但是梨园戏做不了,剧团里能翻的演员不超过三个。

有一天,曾龙看到剧团里新来的学员在跑圆场,忽然来了灵感:“既然我们没有办法实现人海战术,那我们就以梨园戏最简单的方式。”大家合计,三位演员用马鞭的程式动作走圆场,再通过和声、音效代替电影特效,整套设计行云流水,这场“千军万马”的戏就这么成了。

为谁停留为谁走

2023年五一假期,曾静萍发起举办了第一届海丝泉州戏剧周,正赶上泉州旅游久违的旺季。为此曾静萍筹备了一年多,邀请到包括莆仙戏、昆曲、弋阳腔、瓯剧、潮剧、柳子戏、湘剧、川剧、粤剧等在内的全国十六个剧种、十多位中国戏剧梅花奖获得者来泉州演出。一周时间里,四十多部经典折子戏在梨园古典剧院轮番上演,该剧院有五百多个席位,门票场场售罄。

梨园古典剧院是梨园戏的驻场剧院,是2006年梨园戏被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后政府拨地出资修建的,位于泉州新门文旅街区的繁华路段。

这里也是曾静萍和她的梨园戏实验剧团办公的地方,曾静萍的办公室就在剧院顶楼,房间的简朴出人意料。办公室斜对面,就是一间小小的厨房,吃饭时间,炒菜的油烟味弥漫开来,久久难以散去。天台搭建起的玻璃房,是曾静萍和演员们每日就餐的地方。这就是他们的日常生活,与剧院所处位置的繁华形成了强烈对比。

“现在也艰难,我从来没有觉得戏曲(的现状)有好到哪里去。”曾静萍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半个多世纪以来,泉州人习惯了看戏不买票——街头、茶馆随处都有免费演出可看,哪有花钱的道理?有了自己的剧院后,曾静萍坚持不送票。第一场演出,只来了19个观众。“我就坚持,就这样扛着。”她说。剧院赤字了三年,直到2011年才渐渐缓过来。随着泉州成为热门旅游城市,外地观众越来越多,梨园剧院的票房持续好转。但即便是这样,现在每一场梨园戏演出,仍然需要政府补贴才能维持下去。

更紧迫的情况是人才流失。外面的世界诱惑太多,随便接几场商演,挣到的钱就让剧团里的固定工资相形见绌。对此,曾静萍说:“我们不能苛责年轻人。”她一生热爱梨园戏,能将兴趣爱好坚持做四十多年,跟她从未为生计发愁也有关系。曾静萍是家中独女,母亲是归侨,父母有投资眼光,早早投资房产挣下一份家业,让曾静萍从小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有底气发展自己的爱好。

曾静萍也曾短暂离开过梨园行。那是1980年代末,市场经济勃兴,曾静萍赶潮流下海做起了服装生意。挣到不少钱后,她又开起了书店,生意越做越大。但是下海只是因为好奇,大家都在下海,“我不安分,想做就做了”。曾静萍明白,不是为了生存去赚钱,她就肯定不会坚持到底,她惦记的还是梨园戏。

1993年,王仁杰写出了具有经典意义的《董生与李氏》,当时这部戏要参加全国汇演,剧团却迟迟没有开始排练,因为扮演李氏的演员一直没有定下来。王仁杰心里的不二人选是曾静萍。他对曾静萍很生气,一个初出茅庐的演员,凭借《节妇吟》就拿下了很多人梦寐以求的梅花大奖,却选择出走。后来是当时的文化局局长跑到曾静萍的服装店,向她发出邀约。其实曾静萍正苦于没有回去的机会,由此回归梨园戏,此后再没有离开过。

戏剧周展演期间,有一个细节留在曾静萍心里。某晚演出结束,演职人员们都跑上台合影留念,一顿忙乱之中,她不经意转身一看——没有人组织,升降舞台的边缘已经自发站着一排人手拉手,怕大家往后掉。那一幕让曾静萍感动了很久。

然而,时代在发展,一群人的抱团取暖,在多大程度上能拯救传统戏曲,曾静萍也没有答案。

南方周末记者 李邑兰 南方周末实习生 刘嫄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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